小蜜桃記事之三

奈奈五點躺下，六點起床，準備出門工作。好拼命，這是有原因的。

六年前奈奈剛從私立學校設計系畢業，正巧碰到金融海嘯，工作特別難找，四處碰壁。因緣際會得知小姑賣檳榔，與友人一起合資開檳榔攤。小姑兼做直銷，原本以為從此可以大富大貴，其實直銷跟其他行業並無二致，只有金字塔頂端藍鑽高層才能吃香喝辣，大約百分之一的人有此才能，百分之一說不定還高估太多呢。

小姑直銷事業並不順利。還好家附近是台省道，貨車來來往往，倒可從事小本生意，於是跟朋友合作，一起擺檳榔攤。雖是小生意，但眉角頗多，撇開繁瑣細節不談，招攬客人就是大學問。為了吸引客人目光，年輕小妹妹仗著年紀優勢，穿著性感，某些思想邪惡的駕駛朋友，衣冠楚楚一生從沒吃過檳榔，也慕名而來前來「朝聖」，有奶便是娘，可悲可悲。奈奈小姑年過四十，但風韻猶存，或許只要稍做打扮，便能吸引客人上門消費。老哥小孩好像念設計出身，或許可以找她幫忙喔。

她就是奈奈。

奈奈正巧失業，多少賺一些外快，於是答應小姑誠懇拜託，雖然知道小姑生活困苦，可能拿不到報酬，不過親人一場，就當做善事吧。奈奈並非一股腦隨意發想亂設計，改良前輩作品也是設計。設計與抄襲，界線往往很模糊。但奈奈知道她在做什麼，絕對不是抄襲，若只是單純抄襲，那就少了個人特色，特色就是我的靈魂。

不過是檳榔西施般的衣服，有什麼好設計的？但奈奈不這麼看，這是她的直覺，一定有什麼可以再改進的。總之，萬丈高樓平步起，先來參考前輩設計的衣服吧。其實沒啥好研究的，就賣肉賣性感。為了更了解衣服，奈奈假裝檳榔妹，想穿暴露一點吸引客人，問店家這些衣服在哪裡買的到。檳榔妹好心告訴奈奈，並且好心提醒碰到變態客人該怎麼辦，裡面可以穿什麼安全褲之類事項，全部交代給她。「說不定我能賣檳榔喔？」奈奈想到哪裡去了，真糟糕。

買到衣服後，奈奈仔細研究剪裁，普通，單一尺寸。用手搓揉布料，糟透了，越南進口的布料也沒那麼粗糙，可能是中國進口的吧，不曉得，希望不是假布，聽說中國全部都是假的。總之布料成本非常低，居然敢賣我那麼貴，真是太誇張了，如果換台灣布料來做，質感肯定不錯，縫線也不易脫落。改良之後的衣服，一樣賣肉賣性感，但賣得更有質感，布料採台灣製造，沒多餘染劑，皮膚也不易過敏。這非「高尚」設計，難登大雅之堂，但至少是「台式」設計。

為了避免抄襲，奈奈略改設計，把腰線裁修更貼順，以及其他不為人足道的小細節，總算完成紙上草稿。

從紙上跳成實際設計作品，佔去奈奈不少時間，除了找布料，偶爾也有老闆邀請奈奈來面試，但與專業相距甚遠，越南紡織廠技術班長，簽約三年，沒有簽約金，與當地越南勞工住在一塊，每三個月返台一次，月薪五萬。越南是什麼地方，奈奈並不清楚。該不該去越南拼一下呢，奈奈思考很久，也不能說思考，當人碰到難以決定的事情，往往處於發呆狀態，既不橫心答應，也不輕易拒絕。之後便不了了之。

奈奈剛出社會，算是吧，就算做義工也是工。她不曉得哪裡可以買到台灣製造的布料，隨著台灣經濟起飛，勞工成本增加，許多紡織廠不堪長期勞動成本增加，紛紛遷廠到大陸或是越南繼續經營。很難買到真正的台灣製造。奈奈大學同學大鐵，紡織廠第二代，他爸很愛台灣，但實在撐不下去，決定等他畢業之後，舉家搬到大陸，繼續從事紡織製造生意。政府「產業升級」喊得震天欲響，也很願意補助，營業稅減半，聽起來頗誘人，實際上生意越來越難做，根本快沒營業額可談。這些老闆從小拼到大，經營模式早已深植在心，創新升級談何容易。偶有成功案例，賺不多，還不如到海外拼第二春比較保險，錢也能繼續流入口袋。

設計系畢業展大鐵盡出風頭，自幼接觸不少名牌精品，對設計有套自己的見解。原本在台灣已有設計公司找他入技術股，可惜老爸要他繼承家業，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。奈奈跟大鐵感情不錯，畢業後私底下還會連絡，一個快當大老闆，一個找不到工作，這對比還真諷刺，奈奈偶而酸酸大鐵，不過奈奈設計的確不怎麼樣。

這天奈奈很苦惱找不到布料。真巧，大鐵工廠有批庫存沒處理，原本已經找到買主，沒想到買主支票跳票，沒拿到尾款，自然沒必要出最後那批貨。大鐵跟老爸知會一聲，選一天讓奈奈到工廠挑想要的貨，順水推舟做人情，反正要離開台灣，那些台灣製造又有什麼意義呢，人都不在了。

奈奈仔細選擇布料，入寶山自然不能空手而歸，回想大鐵以前作品，很多材料都是他老爸紡織廠生產出來的，這感覺一定很棒。就這樣糊里糊塗一個月過去了，小姑的檳榔西施「戰袍」總算完成了，自己頗為滿意。小姑倒是頗意外的，當初只是隨口說說，沒想到奈奈真的做出來，真不起眼，老實說還有點醜，小姑有點尷尬，又不好拒絕奈奈好意，只好勉強收下這件衣服。既然麻煩人家，那也不該糟蹋他人好意，小姑決定明天穿穿看，之後再也不穿這件衣服。

隔天一早，檳榔攤一如往常的沉默，沒客人，來的也是老主顧，他們也沒發現今天的她，跟昨天的她有何差別。女生偶爾換髮型改變心情，無趣的男生總是看不出哪裡不一樣，額頭多顆青春痘嗎，別再折磨我了。小姑昨天想的沒錯，「戰袍」很醜，吸引不到客人，還好胸口剪裁合情合理，如果太低胸，客人還以為我是暴露狂呢。

就當成普通一件衣服吧。期待帶來傷害，不期不待沒有傷害。

中午一樣沒啥客人，一如往常的沉默。好討厭這樣的台詞。唉，晚上早點收攤早點回家吧。晚上宵小猖狂，香菸絕對不能留在攤子上，整攤就是香菸最值錢，背來背去重量不算輕，比起被偷，這點苦痛並不算什麼。神奇的事發生了，當然不是香菸自燃這種不合情理的事。天色越來越晚，客人怎麼越來越多？或許老天可憐我，白天賣檳榔，晚上還要帶兩個小孩，丈夫又不爭氣，整天開計程車亂晃，也不曉得能載幾個客人，油電雙漲，計程車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。

這攤是收不起來了，客人紛紛稱讚小姑穿得很漂亮，難不成晚上視線不好，看不出美醜嗎？

不是的。那是因為「戰袍」，它發揮效果了，一種晚上才看的見的效果。

《記憶的堅持》，那是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得意作品，客人不懂畫的含意，一點也不知。他們只知道眼前這位賣檳榔兩個小孩的媽，衣服是如此炫麗奪目，時間的洪流彷彿留過整個身體。小姑自己也嚇一跳，以奇特的眼神看著自己。

那是特別的顏料，COLOR#3，只有在昏暗的角落，才能看見那燦爛的光彩。奈奈從沒想過將 COLOR#3 染在衣服上，不如嘗試看看，失敗也沒差。圖案抄襲達利作品，為了凸顯創作元素，特意把軟鐘畫大些，這樣可不算抄襲喔，奈奈頗為得意。一般來說，冷光顏料無法表現如此複雜畫作，但 COLOR#3 卻辦的到，那是很特別的顏料。

還好昨天沒有拒絕奈奈的好意。原本打算帶回家的香菸，沒想到全部賣光，真美的戰袍，可惜相機照不起來，更別說功能陽春的照相手機，冷光光線太弱，除非曝光一小時以上，否則無法收納《記憶的堅持》。戰袍究竟有沒有露胸露大腿，根本一點也不重要。小姑沒想到事情如此發展，但小姑容易滿足，沒想太多，只希望明天客人一樣賞臉。

奈奈也很意外事情如此發展。不用說，COLOR#3 是關鍵。

大鐵臨走前給她一罐 COLOR#3，請她試試顏料，至於顏料怎麼來，大鐵口風很緊，小奈自然問不出所以然，總之，先試再說。果然不同凡響，許多檳榔攤慕名而來，想要買「冷光戰袍」，甚至有人出價三千，想買小姑身上那件戰袍，小姑當然沒有答應，三千也太廉價了吧。

說也奇怪，奈奈理應高興，但 COLOR#3 不明不白的身世，讓她高興不起來，反而徹夜輾轉難眠。大鐵再三保證顏料來源合法，更令奈奈起疑，但也說不出哪裡不對，或許是商業機密，跟可口可樂祕方一樣道理，說穿就不值錢。

時光荏苒，奈奈從不起眼的地方發跡，六年過去，沒有大成就，但也是一間公司的老闆。沒有實體店面，租不起店面只能租倉庫。經營網拍角色扮演衣服生意，偶爾接廠商小量訂單，營業額不大，但也夠他媽忙的。奈奈六年之間如何發展，俱無可觀，改天再說。

早上出門，特意收拾小蜜桃的包包，昨晚喝醉小蜜桃打翻自己包包。ONE NOTE，這是小七集點活動贈品，集二十五張才能換到的 ONE NOTE，沒想到小蜜桃也集點，真有趣。今天她八成要遲到了，偷偷留言給她，請她上班小心點，別太匆忙。

算是一點小驚喜吧。

奈奈撐著頭痛，緩緩走向戶外停車場，準備開車到桃園接洽客戶，下半年一連串的電玩、旅遊、電腦展，工作早已排到明年中，好不容易努力到現在，得加把勁才行。